我家的四周是環合的樹木。桃、杏、棗、香椿、桂樹、梧桐------它們手牽手整把房子圍了個圈兒。春夏秋三季,花木扶疏,濃蔭蔽日,多像一圍寬厚的臂彎,我那竹籬土墻的三間小房,便掩在它的蔭庇中。
這些樹都是當年爺爺栽的。
結婚不久,我們小兩口便另起爐灶,住進了新房。房子剛建成,里里外外還沒收拾停當,瓦礫啦,亂石啦,垃圾啦------一片狼藉。一些輔助設施尚未完善。以前一直靠著“大樹”乘涼,不知油鹽柴米是啥滋味,于當家理事更是一竅不通,況且我要教書。看著亂糟糟的家,我心亂如麻,卻無從下手,一籌莫展。爺爺雖不與我們一起生活,可一有空,他便來我家。他沉著臉一言不發,只把手中的煙袋咂巴得“茲茲”作響,巡邏似的四下里轉悠。他東瞅瞅,西瞧瞧,不時停下來皺眉琢磨著什么。我湊過去問:“爺爺,您這是干啥呢?”爺爺深長的目光瞅定我,許久,嘆了口氣道:“娃呀,居家過日子,不易啊!”
從此,爺爺便提溜把鋤頭,佝僂著身子忙乎開了。那時爺爺已輕度中風,半邊身子有些麻木了。可他顧不上這些,平場基,清亂石,開陰溝,整菜畦------瑣碎而單調的事,爺爺做得一絲不茍,樂此不疲。場上的垃圾,爺爺將它埋坑漚爛,變成土肥;開挖陰溝的積土,爺爺將它拌熟,制成磚坯;廢棄的亂石,大的用來壘砌豬圈,小的也派上用場,碼成菜地的邊壩------爺爺忙得一身泥汗,灰頭土臉,腰酸背痛。不出半年,就把家里家外拾掇得妥妥當當,井井有條。爺說:“娃,創業易,守業難哪!”
那年暑假,氣候反常,整月的響晴。大地像脫水的病人,萎靡而憔悴。爺爺催我趁天氣晴好,及時翻屋補漏。說久晴必有久陰。果然,一下起雨來,就沒完沒了,大有將一切淹沒的勢頭。這種天氣于我是很相宜的,難得安逸,我可以蜷在房內看看閑書。無意間一抬頭,看到爺爺的身影從窗前閃過。我心里想:爺爺真是不安分,這么大的雨還忙個啥?猛然間,傳來“轟隆”一聲悶響,像是哪兒塌方了。我沒在意,仍然埋頭在書里。不一會兒,妻破門而入,劈手奪下我手中的書,摔到地上,怒道:“你到逍遙,也不出去幫排排水!剛才像是爺爺在叫呢。”我側耳一聽,可不!雨水聲太大,隱約傳來爺爺若斷若續的呼叫:“------快來------排水------墻------”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心中一緊。爺爺曾叮嚀過我:新開的土坎三年倒。先前的那一聲悶響,準是陰溝坎崩塌了。我抓起一把雨傘撐開,向屋后陰溝奔去。轉過墻角,呀,后坎塌了一大片!大堆的泥石堵死了出水口,積水漫過了根基,泡著墻體了,危險!再一看,我驚呆了。爺爺側身倒在泥水里,身上裹著塊破塑料皮,斗笠掉落在一旁,如注的檐水劈頭蓋臉地澆在他的身上,一條胳膊僵硬地伸著,另一條支著肢體,正艱難的向前捱,想去抓那把拋得老遠的鋤頭。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扶起滿身泥漿的爺爺。他的衣服全濕透了,直打哆嗦,一只手背流著血。我又心疼又愧疚,顫抖地說:“爺爺,我扶您回屋去。”爺爺掙脫我的手,踉蹌著靠在墻上,嘟囔著說:“快,快排水,我,不要緊!”我連攙帶架將爺爺弄進屋,交給妻照管,反身沖到塌方前。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迷糊了我的雙眼。我掄起鋤頭,沒命地挖土清淤,開溝排水。等我疏通了陰溝,回屋告訴爺爺房子沒事了,僵坐在床上的他,這才緩緩的躺到被垛上。
一個春日,我放學歸來,見爺爺在場沿邊侍弄什么。走近一看,他正埋頭挖坑呢!我問爺爺又要干啥。爺爺直起腰,拄著鋤把,扯過腰間的澡巾,抹一把額頭的汗珠,滿臉的慈祥濃得化不開,像是應我,又像是自語:“再栽上些樹,就像個人家了。”他笑吟吟的瞧著我的房前屋后,目光中閃動著晶亮、迷離的光澤。“有了樹,遮遮風,擋擋雨,護護房子,多好啊!”他幽幽地說。我沒再說什么,隨他去。
不經意間,爺爺過世六七年了。當年他手植的那些樹,早已枝繁葉茂,蔚然成蔭。四月,桃花飛霞,紅杏流火,梨花帶雨,在春風中笑得那么燦爛;盛夏,梧桐張開巨大的垂翼,遮蔽了火一般的驕陽,灑下濃濃的綠蔭。我童稚的女兒,在樹下蕩秋千,她透明的笑聲四散飛揚;深秋,棗樹金黃的葉間,綴滿了銀亮的棗兒,我帶著女兒打棗。撿一顆填進嘴里,稍一咀嚼,松脆甘醇,清香四溢。秋風過處,樹葉婆娑。我抬起頭,颯颯作響的樹葉像是誰在絮語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