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山寨。我出生時,母親就坐在炕沿上,奶奶用一只木盆接住我,然后把我放進木制的搖窩桶里。冬天奶奶抱著我,坐在火塘邊,在樹枝燃燒的火苗光亮里,逗我咯咯地笑,這笑聲就像光亮一樣映在奶奶的臉上。后來我慢慢爬上木頭的門檻,望著門外的天空,藍藍的天空下是大片大片的黑森林,各種各樣的鳥兒在枝頭跳躍、唱歌。再大一點我便開始在山林里放牛、打柴,爬上樹梢掏鳥窩……
直到今天,每當我走進森林,就感到莫名的激動,心里就會產生一種舒適的、甜蜜的、奇妙的感覺,如此親切。我是森林中長大的,我一刻離不開森林,或許我的母親不是在炕頭上生下我的,而是靠著一棵樹生下了我;甚或我不是母親所生的,原本就是樹生下的,我是樹的孩子,我的乳名應該叫——樹生。可惜不是,為了補救,我將網名取作“一棵樹”,并非只是因為自己曾經寫過一篇獲獎同題散文,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與樹有著血緣關系。
古人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而我是“寧可食不飽,不可居無樹”,沒有樹的居所,我會感到不安,注定不會健康。樹是我身軀的脊椎,是我靈魂的支柱,離開了樹我的生命就不可能延續。只有樹,才能把大地提供的一切力量和保護,還有幸福,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我。由此我也深深領悟,為什么一切宗教和神話中有生命樹與菩提樹。
但讓人感到痛心的是,步入現代化社會以后,大自然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壞,森林在逐漸萎縮。每當看到電動鋸和推土機把壯麗的樹木一棵接一棵地鋸倒和推到的時候,我的心就在抽搐、在流血——“我非常難過!——楊樹,躺在運河邊/ 它們是舊路的邊緣/ 腦袋和胳膊被剪切了……”。(海斯)“世界在它們的樹冠里發出呼呼的聲音”,這聲音是吶喊,更是警告:人類在無休止地砍伐森林的同時,自己也在被無形的刀斧砍伐。
“……夢中的森林被我追向何方/ 又是誰 將我的一生攆過山崗”,“沉默一生的森林轟然倒下/ 剩下軀體和傷勢……靈魂已經出走/ 抑或返回樹的根部?”這是我十年前發表在詩歌報上的開篇之作——《新世紀的燈盞》。不知不覺中,我的許多作品與森林與樹木相關,其實不只是作品,我的靈魂與之相隨,也不僅僅像我等閑之輩是這樣,許多大師更是森林的驕子。謝爾古年科夫說,“當我在森林中走著,漫不經心地看著兩邊,而后突然站住,呆呆地沉思起來,或者傾聽者松濤……忘記了森林、人、自己和自己的存在。”長期生活在大都市的梭羅,最終走進了森林,“我到森林里去,是因為我要深思熟慮地生活,不要使自己在去世的時刻發現自己沒有生活過。”真正的詩人永遠生活在遠離社會的地方,正如歌聲最美的鳥是森林的鳥,即森林的百靈鳥。
記得我在《一棵樹》的結尾曾寫道:“假如有來世,我愿成為一棵樹,長在山坡上,陽光靜靜地照耀著,鳥兒站在我頭顱上唱歌……”,如果這一愿望不能實現,但我還是堅信,我死后一定睡在樹中并深埋在一棵大樹下,靈魂終日在森林里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