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綻放枝頭,輕輕掀開夏季的面紗,在“割麥插禾”的搖曳聲中,在麻雀的啁啾里,在鵓鴣的提醒下,串串碎銀觸動故鄉的記憶。如同翻開字典后的年代表,逆向而視,自今天向清明元金遼,再至宋唐隋晉漢,最后落在先秦,中間省略細小的朝代。
初夏的凌晨,月色朦朧著,遠山黛黑地起伏著,在陌生的天幕。面朝故鄉的方向,我只想借一點銀光,避開周圍植物的呼吸,嗅一嗅故園滿樹的槐花香。我急需打開目光,打開身體,打開記憶,把自己隨便撂在豆麥馨香的田塍,如一枚棋子,下在父母健在的初夏之晨。
那是霧的王國,四周牛初乳一般,山村朦朧在團團簇簇的濃霧中,只等一聲雞啼。母親在公雞仰脖子的剎那,窸窸窣窣穿起衣裳。父親一骨碌坐起,輕輕一嗓子,便喊醒我十四歲惺忪的睡眼。隨后聽見母親尋找鐯鋤的聲響,聽見父親觸及繩索和鞭子的聲音,我便在這混合的音樂聲中下地,抬頭看一眼朦朦朧朧的月色和月色下一樹古槐躲躲閃閃的槐花,深吸一口山鄉的空氣。槐香夾雜著雞啼,迎面襲來,存進記憶的硬盤。
朦朧的月光下,健壯的牯牛早從棚中牽出來,不時打著響鼻,抑或搖晃大耳,沉重而又均勻的腳步響在父親的身后,我走在牯牛的后面,母親走在我的后面。人牛和諧地走向濃霧浸淫的田野,那是一個周日的凌晨,在我即將中考的凌晨。一種清涼爬上鞋面和褲管,貼近慵懶的神經,無暇顧及。到了田邊,父親利索地套上犁,牯牛用力向前撥著水,傳出“嘩嘩”的聲音。此時,母親手里的鐯早已切入田塍外的一塊空地,我手中的鋤頭也在田塍這塊巨大的磨刀石上“嚓嚓”地來回。
偶一抬頭,看見古槐下方,父親已靠近田埂,正利索地抬起犁耙,左手拉緊繩索,也拉緊我的目光。父親的身后很快壘起一條條泥塊隆起的城墻,將母親和我隔在城外。槐花馨香和目光是無法隔開的,母親早已走向另一塊空地,而我凌晨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一半,趕緊加快速度。
記不清擦了多少次汗后,濃霧漸漸消散,天邊也漸漸被牯牛嘴里溢出的大團白沫染白。我疲憊地坐在田塍上,如同剛走了一步的卒子,不僅撩起衣襟抹把臉,深深吸一口氣,卻吸進濃濃的槐花香,其間混合著泥土味,也混合著豆麥的馨香。
“他爹,歇歇吧。”母親早已番完田塍外的空地,扛上鐯走向家園的方向,不忘瞥一眼滿樹的槐花和田塍上疲憊的兒子。
父親在牯牛一屁股坐在水中之后,走到我的身邊,粗糙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說:“念書發不發狠,你自己望著辦。”說完瞥一眼馨香四溢的槐樹和回家的母親,手卻從衣襟里掏出烏黑的竹煙筒和旱煙袋,裝上一袋煙,孜孜有味地吸起來……
就在這個初夏的早晨,我記牢了故鄉,記牢了泥土的氣息,記牢了滿樹的槐花,同時記牢了每天五點準時起床,記牢了發憤……時至今日,仍能記牢“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人和牛永遠在中間。”
槐花一茬茬開在夏季的枝頭,串串碎銀如同翻閱字典后面的年代表,從夏商周翻到現在。眼前又是槐花飄香的季節,父母早已進居他們熟稔的土地,但他們永遠不忘用當年打量槐花的眼光從天國投來那一瞥。我虔誠地站在初夏的凌晨,面向故園的方向,只想借一點銀光,避開周圍植物的呼吸,嗅一嗅故園滿樹的槐花香。我深知人生的田塍正蜿蜒伸向遠方,現在正站在田塍之上,盡管身后是退去的童年、少年、青年,自己一定能用汗水結一串串教育的槐莢,為遠在天國的父母送一份祈禱,為家鄉父老鄉親獻一份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