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上一杯毛峰,小幾上攤開著陸羽的《茶經》,一陣愜意便氤氳開來。杯中的茶葉緩緩地舒開,典雅恬靜,柔和安閑,清香裊裊,如云霧逸漫。我仿佛看見了秀美的采茶少女,拈指慢行在重重深綠的茶林里,劃動油亮的指甲蓋,吐一口蘭香于茶尖之上。
我飲茶的習慣源于父親的潛移默化。但我敢肯定,父親從來沒有品讀過這部世界上最早的茶學專著,盡管他也算是喝了一輩子茶的人。“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父親飲茶所用之水,從井水到江水輪番了幾十年,就是沒有嘗過“乳泉之水”,所以他對茶的享受充其量只停留在中檔。至于普洱、鐵觀音、毛峰、龍井,他更是空有耳聞,他對茶的分類永遠徘徊在“好”與“差”的膚淺層面,說得最細的也只是“六十多的”、“三十幾的”判別,要說對中國茶文化博大精深的內涵作些研究,只能算是隔靴搔癢,但父親的的確確是喝了一輩子的茶。
父親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燒水,從磚壘灶到煤氣灶,再到現在的自熱壺,目的只有一個:水燒開了就行。他彎曲的四指鉆進茶葉筒,輕輕夾帶出一大團脆硬的葉片,再傾斜玻璃杯,柳葉尖似的綠芽順著透明的杯身滑壁而下,散漫地躺到厚厚的杯底,一層薄薄的茶末兒貼在玻璃壁上,毛茸茸地好像平鋪了一層細軟的草坪。水翻騰似濺珠,來不及裝進保溫瓶,一注冒著熱氣的沸水已沖入等待以久的敞口玻璃杯,慵懶的嫩葉在水中悠然蘇醒了,柔軟了,如春草迎沐著陽光,打了一個哈欠揉弄著眼睛直立起身子,還有幾片小調皮,在水中打著轉兒,扭起了晨舞秧歌,一身的生機在霞光里奔泄而出。父親瞇著雙眼,用粗壯的手指夾住杯蓋,杯子高齊眉間,一大塊澄綠可人的美玉呈現在他面前。他細細端詳,仿佛看見了一群鮮嫩的童顏在他眼前嘻笑。父親展開的眉梢如杯中的茶葉。
小時候,每每我玩累了,回家嚷著要水喝。這時父親就將沉積著一半茶葉的杯子擰開蓋,用蓋作盞,給我倒滿,再吹上幾口才遞給我。遇到茶汁很濃時,我會大喊好苦,父親咧開滿是胡茬的嘴,嘿嘿笑著說:苦點好,涼性;苦過就是甜了。這是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屬于他自己的茶經。“茶苦而寒,最能降火”,父親對茶的了解或許只有這一點最深刻了。
“蕩昏寐,飲之以茶。”父親大口大口地喝茶,一般是在夏天的農忙時節。坐在田埂邊的樹蔭里,倒一碗茶,咕嘖有聲地一氣喝干,用手摸一把額頭的汗珠,大力甩落,呼嗤呼嗤地喘著粗氣,小憩片刻,又提足了精神大步邁向稻田。碗里的茶水黃澄澄的,晃動著稻穗般的金色光芒。這樣的場景一年只有那么幾天,大多時候我看見他還是慢囁細抿的,悠悠地鼓起腮幫,微微擺動左右輕吹,尖起嘴唇沾上杯口,用力而吮,細長的氣息聲尤為刺耳,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輕嘆,那茶在父親的口中定然多滋多味。但父親對茶水的要求好像并不是太高,一杯茶,從早到晚,從濃濃的苦意一直喝到淡如白水。茶葉在他的杯中好像也經歷了完整的一生,從意氣奮發的青壯年,再到葉萎汁衰的老年。他就是這么一天到晚地捧著那個玻璃杯,咕咕地喝著杯中從濃綠到清淡的茶水。
“茶性儉,不宜廣,廣則其味黯淡。”父親對中國的古文真地是不甚知之。當我對他說出這句話,并解釋給他聽時,他只是咧著嘴對我嘿嘿地笑。但最后,他還是那樣,一天只泡一次茶,從早喝到晚。我不得不再次勸慰他多泡幾開,一開茶不宜無數次地重復沖泡。父親這時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個孩子,說道你不是說茶性儉嗎,儉,就是節儉呀,我老年人了,沒什么太高的要求了,就像現在杯中的這茶葉,只想睡在老地方守個老習慣了。我再看看他杯子的茶葉,蓬蓬松松地睡在略顯混濁的杯底,全無了早間的精神抖擻,它們真地很像是一群老人,用他們從輕盈到沉重的生命,靜靜地守著一個我們現在根本看不上的東西,那或許就是父親所說的“習慣”。
在我現在看來,父親的飲茶方法是錯誤的,但他的的確確就是這樣喝了一輩子的茶。 父親并不了解中國茶文化的內涵道意,但在他心里,卻刻著一部茶經,一部中國農民窮一生之氣譜寫的鄉村茶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