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腿跛了,雖然不嚴重,但娘走路再也不能風風火火的了,我的心揪成了一團,想起娘往日的身影,娘那忙碌的雙腳竟在我的腦海中定格成一幀幀不曾掉色的畫面。
娘年輕時面容姣好,身材苗條。她卷起褲腳下田時,露出圓潤秀美的腿,讓生產隊勞作的女人都羨慕不已。娘十七歲就嫁給了父親,清秀樣不像是個農家女。但娘是個好強的人,娘做起農活來,做一樣像一樣,事事不比他人差。連男人操作的犁田活,娘都做得像模像樣。剛分到戶時,經常看到父親坐在田頭叭叭地抽旱煙,娘在田中吆喝著牛。可娘的腿從沒被田泥水銹浸成褐色,依然還是玉樣的潔白。
父親打成右派時,娘還只有十九歲,娘將不到一歲的大姐托付給別人,只身挑起七十多斤的擔子,到父親勞教的九成畈農場,娘擔子里都是父親吃的和穿的。遠路無輕擔。娘一天走上百里,到達時,娘的兩腿僵得不能動,一雙繡花鞋底都磨穿了。娘在那兒只待了一天,又用那疲勞的雙腳孤單地走回家。娘說想到父親的冤屈可憐,就一路咬牙堅持著。
其實娘的堅持何止是漫漫長路,年輕俊俏的娘整整七年堅守著家庭,守候著父親地歸來。
后來家里孩子多了,盡管娘和父親一年忙到頭,家里還是超支。娘是一個背債睡不好覺的人,娘為了盡快還上超支,就沒日沒夜地干活。娘懷我妹妹時,臨產的前一天,割了一畝地的麥子。我不敢想像腆著大肚子的娘如何割麥,我想,只有一種姿勢,那就是跪在地里。
娘是跛著腿由別人扶回家的。左鄰右舍都勸娘莫這樣拼命的做,娘總說:“超支還不掉,我的伢就過不了好日子。”娘癱軟地坐在凳子上卻怎么也爬不起身。憨實的父親把娘抱到床上,顧不得問候一聲娘,更沒有幫娘揉揉腿,就趕著挑麥子去了。娘只躺了一會兒,又支起麻木的雙腿為家庭準備飯菜,我看見娘是扶著高凳挪進廚房的。
娘對我的愛比兩個姐姐要多得多。娘是不允許我受欺負的,尤其別人喊我“地主崽”時,不管誰家的伢,娘都要到別人家理論。有一次娘牽著我的手,兩腳生風般往別家趕,又氣又急,娘摔了一跤,因顧及我,娘的兩腿被石頭碰得鮮血淋漓,我嚇得大哭。
娘每次幫我整理衣服,擦拭鼻涕時,總是單腿跪下,手不停,口不歇地叮囑我要好好上學。回家時,娘還把我抱在腿上坐好,問我在學校的情況,我坐在娘的腿上,偎在娘的懷里,感覺到好舒服,好溫暖。只要娘閑一點,我就吵著要坐在娘的腿上,晃著,踹著。
兒時的我覺得娘的腿好舒服,好堅實。稍大些也知道娘的腿也有柔弱的時候。
我每月照例從學校回家拿一次菜,還要拿一點錢。其實像我這樣的家庭孩子早就不讀書了,小學時,他人的學費由生產隊統一支付,我家成份高,必須自己拿錢。雖然只要幾塊,但那時也是一個不容易掙的數字。
別人勸娘讓我不要讀了,可娘不干,說他爹是讀書的,兒子怎能不讀?就連夜挑燈做鞋,賣給那些鰥孤人。記得娘納鞋底時每穿一線都要用腿膝頂住底索,用力拉緊,娘說這樣的鞋底經穿。一晚上下來,娘的腿膝總被勒得凹凸紅腫。
少年的我不懂得關心娘,我想若懂得問娘是否疼痛,娘肯定會說:“兒呀,只要你能讀書,娘的痛不算什么。”
后來僅靠賣鞋所得的錢不夠了,娘就帶著我到處借。那年頭借點錢可不是件容易事。母親只好到村里的小店里借,臨行時娘還揣了幾個雞蛋。
小店的柜臺是那種古老的木質立柜,很高,娘趴在柜臺上只能將兩只手搭在上面,我們小孩是看不到里面東西的,也看不到娘無奈的表情,看到的僅是娘的腿膝跪抵在柜臺立板上,我聽見娘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店主,“借點吧,我那豬快長大了,不等過年我就把它殺掉,把你錢還上。”
也許是長時間的尷尬,或是站得有點累,娘兩腿交換地站立著。娘的腿膝碰著柜臺的木板咚咚的響聲,椎打著我初諳人世的心。等娘從店主手上接過錢時,娘高興得像餓極的乞丐討到了飯食樣,無比感激。為我念書,好面子的娘就差點沒給人下跪了。
娘的雙腿承載著自身的生命,承載著我的童年,更多地承載著家庭的重擔,也承載著家庭的希望。
父親平反后,家里條件有所好轉,但家里底子太窮,娘還是起早歇晚的苦做,直到六個兒女相繼成家立業,娘才松了一口氣。
可想讓娘完全歇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娘還是習慣性的忙里忙外,七十多歲的人了,竟然馱東西上樓。
我想像娘用腿膝緊緊地抵住木梯橫檔,一步一步向上挪時,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不小心失腳,娘從梯子上跌了下來,幸好只爬了幾級,娘的腿還是摔成骨折,腫得像發糕一樣。
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娘用跌打鎮痛膏敷了一段時間后,好像感覺沒事了,又依然操持著家務。就這樣娘的腿就再也沒有好起來,留下了走路有點跛的后遺癥。
娘是愛面子的,不論什么境地都將自個收拾得體體面面的,想不到到娘老了遭了這一劫。
娘到我家時,我下樓將娘一口氣背到家中,幫娘捋起褲腳,發現娘的腿已不再豐潤白晰了,摸著娘仍微腫的腿,想起娘為兒女操勞一生,我真是百感交集,但我還是別過頭去,拭去眼淚,勸慰著娘,“娘,你太完美了,老天都嫉妒你,有意給你留一點缺憾,讓你長壽百年。”
娘嘴上說著你這伢,眼中卻閃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