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先從婺源來。
白鹿山的云氣飄散了他來時的情節,村子里最古稀的老人,芭蕉扇下也搖不出他清晰的傳奇。關于他的記憶深埋在歲月的井里,只見粼粼的波光,但洞穿不了幾百年的迷惘。家譜的記載簡潔利落,卻清晰地指向屯陽汪氏宗族血脈的源頭:婺源,大畈。
聽說,那里林梢煙似帶,霧靄纏綿著村莊,古詩的韻味在清溪中流淌;聽說,那兒從里到外都灑滿了精美的雕花,每一扇門里都飄著書香;聽說,那是龍尾硯的故鄉,那硯,李煜說它是天下之冠,蘇軾說它“瓜膚而谷里,金聲而玉德。”
三月,我走在婺源光潔的青石板上。
在一場預約的驟雨里,我用潮濕的目光掠過那一片片粉墻黛瓦的人家,穿越曲折悠長,猶如迷宮的小巷。雨聲按動著黑白相間的建筑琴鍵,高低錯落,時疏時密,錚錚淙淙。夢幻般的水霧彌漫,籠罩,潤濕著時光。斑駁的水跡在墻上潑墨,酣暢淋漓。暗綠的苔蘚一筆一筆地從屋腳向上皴起,呼應著墻頭如瀑的青藤。高墻上探出頭的灼灼桃花,映入環繞的流水,流成最溫婉的絕句。檐角飛翹的馬頭墻也鏈接起我陌生又熟悉的情愫:那是和屯陽汪家祠堂一脈相承的建筑風格啊!古老的基因伴著神秘的氣息在血管里游走,帶著審美的震顫。
走進一扇扇敞開的木門,我的思緒開始變得低沉暗啞。青山環抱下的小村是那樣明凈平和,宅內的光線竟如此黯淡。高高的粉墻是沉重的壁障,遮住了山間的飛瀑和新綠,擋住了來自林間無比溫柔的黎明,遮擋了的,還有鄰家絢麗的桃紅。有些墻的上端也開著窗,既窄又小,漏下的光是那樣蒼涼。那么,古婺源的女子就是在這樣的光線里度過韶華的嗎?在男人漂泊異鄉的日子里,柔弱的肩頭是怎樣扛起了所有的磨難?飛翹的檐頭是怎樣牽引著她們憂傷的目光?青春在經過怎樣看朱成碧的苦澀后,才磨煉出隱忍與堅強?這玲瓏剔透的雕花,該鏤刻了多少寂寞和惆悵?這樣的幽暗里,埋藏了多少無聲的吶喊?“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湯顯祖的斷腸一夢,該也是婺源女人的夢吧!可我走過江灣、曉起、李坑、思溪延村,走過富甲一方的徽商與威勢煊赫的官僚們的故宅,卻沒有發現一個美麗的后花園。山色蒼翠,婺源的故宅里,綠色很珍貴。
掬一捧天井傾瀉下的天光,洗亮雙眼。天井該是那些女子貼心的閨友吧,可以朝沐晨曦,夜覽星辰,這四角的天空不知有沒有熨帖了她們的心靈。或許,我的憐惜只是出于時代的悲憫,她們生在青磚小瓦的樸素里,看慣了木雕本色的淡定,塵心已如龍尾硯,色如碧云,紋理妍麗,玉質純堅,研而無聲。
雨還在下,由片到絲,淅瀝的跫音漸遠漸無。天地如洗,云山繼續變幻著詩境,鳥兒開始啁啾,游人的歡笑也似經過濾清。古鎮仍靜默著,一矗百年的滄桑,歷史不曾被風吹雨打去。
我的祖先從婺源來,從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來。
我不知道,他來的時候,梨花是否已然潔白在枝頭,芭蕉是否引逗著淡青的細雨,油菜的金黃是否在嶺上層層疊疊地流淌。我不知道,他來的時候,樟木是否清香著黎明的薄靄,白云是否暈染著濃墨的山水,寂寞的鄉愁是否在心頭絲絲縷縷地繾綣……
注:屯陽(今在樅陽縣官埠橋鎮繼光村一帶)汪氏第56世祖:道安公,任婺源鎮都虞侯,為婺源汪氏始祖。
第72世祖:隆乙公,號逸,世居大畈,洪武初遷古屯田(即屯陽),見其地處白鹿山之陽,泉甘土肥,地可發祥,乃卜筑而家,為屯陽汪氏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