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最不缺的是泥巴。它是凝固了氧氣,到處可以沾染它的氣息。
泥巴,生活的方式是形態各異的。一汪水,取決于盛水的器具。而泥巴,定格于它被操作的手法。壘起來,就是一個擋風避雨的家;平鋪坦蕩著,就是一塊肥沃耕耘的收獲;沉默于水底,就是一溝水草和魚兒的溫床;那些,隨著風兒飛揚在路上的塵埃,算作是泥土最浪漫的一曲舞蹈吧。
小時候,泥巴是我最親的玩具了。“摔炮”,是男孩子最熱衷的比賽。夏天,蟬將自己小心地隱蔽在樹葉中,不厭其煩地朗誦著自己創作的夏歌。午后,陽光晃的人悠悠忽忽。大黃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哈喇子順著嘴角流下來。它不語,用自己的表演來詮釋夏日的熾熱。村東的那棵歪著脖子的老柳樹,便成了我們這些猴仔們的樂園。
每個光腚猴的手里都揉著一團泥,我想我的手法和母親和面差不多。泥巴,也有膚色。我不喜歡黑色。這種顏色的泥離家太近,它們都在屋前檐后潛伏著,終日和鴨子,老鵝打交道,偶爾,水牛的塊狀肌肉還會順著溝沿來回地摩擦幾回,溝沿就面目全非了,臟兮兮的,像一個無人看管的流浪兒。家家戶戶的一些垃圾,也會丟棄其中。這里的泥巴是有氣味的。我不喜歡,但不能阻擋父親喜歡。父親喜歡它黑黝黝的肥沃。當溝水干涸,父親的膀子就在雪片中飛舞,那塊塊黑乎乎的淤泥,被父親高高地揚起,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堤岸上。父親的汗水落在干裂的河床上,消失的無影無蹤。溝沿邊卻一點兒都不寂寞,一聲聲有節奏的滴落,和父親的汗水成正比地堆集著。一個是山的造型,一個是水的印跡。
我不在這兒下手的。我怕摳著父親勞累的汗水。那些黑夜顏色的泥土,是開春播種的希望。它們會被父親用脊背背著,孩子似的乖巧,一步步走進我家的田塊里。我會跑遠一些,到田野里,那里的水更清澈,溝沿完整地保存著,沒有淘氣的家伙來光顧。水邊的蘆葦亭亭玉立,翠鳥的叫聲婉轉靈動,白云的俏影你也可以觸摸。這里的泥是黃色的,和父親的膚色相近。父親曾說,大地是一個人的胸懷,河水是一個人的血液。那這里的土就是一個人的肌肉了。我聽不懂父親的話,泥巴就是泥巴,河水就是河水。黃色的泥巴,多么的溫暖。那時,我不知道,黃色,從色彩的原理上看,是一種暖色。我只是覺得,田野里的泥土氣味更清爽,有一種莊稼的味道。水稻、麥子、高粱、山芋、玉米…..這些土生土長的家伙哪個沒有親吻過泥巴?哪個不被泥巴抱過?父親最熟悉了。他長年佝僂的身影如一張前進的犁弓,把一塊塊黃色的泥土翻起,又撫平,再翻起,再撫平。一遍遍,父親的汗水滴落在道道犁痕里,化作金黃的谷粒,驕傲地站立在夕陽下,那夕陽下的一縷縷紅霞,分明是父親臉上的豐收的皺褶。
“摔炮”的比賽沒有輸贏,只有飛越樹蔭的歡笑。“炮”,就是一只泥做的平底“碗”,說是碗,也不是碗。四周齊沿,或圓或方。捏好后,你只要托著泥碗,掄圓了胳膊,狠狠地往下一摔,碗口向下,只聽“啪”的一聲,你的碗就會爆裂開一朵泥花,誰的花開的大,誰就是勝利者。當然,倘若,你的碗炸了個稀巴爛,那才是“摔炮”的高手。花開的大小,在于捏碗的技巧,我是“炮王”。我之所以有這個綽號,功勞是我的泥巴。從田野里找回的泥巴是特別有韌性的,它捏的碗更容易站立,碗底需要厚實些,碗壁淺薄些,這樣,當凝聚的氣流直沖碗底的時候,底部就不會輕易爆炸,所有的氣流折向四周,去尋找突破口,自然,我的碗每次都會粉身碎骨。“摔炮”,讓我越發喜愛泥巴,它滿足了我小小的虛榮心。不光是這樣,現在看來,泥巴,在那個年代,應該是鄉村孩子的得到的生活中最珍貴的禮物。無需任何的金錢,不用任何的交換,只要愿意玩,一些泥做的玩具,都會絡繹不絕地走來:精致的小手槍、憨厚的老水牛、插著旗幟的大輪船,長著翅膀的飛機……我們能想到的,都被曬干在我們的窗臺上。這如許的小小的歡愉,現在看來,的確是一種塵土似的卑微。但,誰又能說,那時的我們是不快樂的呢?
現在,讓我停筆凝思一刻:童年,真的是那么無拘無束,不用像父親那樣把自己的泥土苦苦的擺弄,我真的要親親我的泥巴,那些晾曬在陽光下的泥巴,多么的舒服呀!可以聆聽晨起的鳥鳴,可以慢慢地被太陽溫暖著,讓自己的血液一點點凝固,變成一個堅固的快樂,即便是一種最簡約的收藏,都那樣的心甘情愿。泥巴,我的泥巴,父親的泥土,這一刻,都被我一塊塊敲打成我鍵盤上的某個字母,或者是筆畫,組裝成一幅幅童年的油畫,而那些華美的框架,就是我老家的那一條條鐫刻著無數腳印的土路。只要有泥土的地方,我想,我就可以親吻到家的味道,即使,現在,我被無數的鋼筋水泥包裹著……